【叶黄】薤上露

《同归》收录番外


薤上露



薤上露,何易晞。



有句话时常被人挂在嘴边,或者是“人固有一死”,或者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又或者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谁也不能万岁万岁万万岁,此生的尽头都是一死,也因此有时候死亡本身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比如此时叶修环视着死寂无声的戈壁,意识到自己大概要死了。


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腰间一道两寸长的刀口,肩上还残留着一枚箭头,无数细小的伤口让粘腻的鲜血犹在滴滴答答地顺着他身上残损的盔甲滚进沙土里,一会儿就染开一小滩深色的痕迹。


疼痛、高热、失血过多,还有额头淌下的汗水,让他的视线有些不太清楚,一阵阵发黑,不知道浑身是冷是热。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像他的肺里藏着个破风箱,呼啦呼啦,艰涩而痛苦。满是血迹和尘土的千机伞早被他换到了左手,柱在地上支撑着他,再一点点靠着半块石头滑坐下去。


可他的神志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在距离隘口西北约莫四百三十里的地方,他知道下一波敌人明天下午就会赶到,他知道最近的一支援军八成已经遭遇了他早已预料到的伏击。


他甚至知道一些更遥远的事情。十天后这支长驱直入的异族人将用铁蹄踏平西北边城,半个月后京中那无能为的小皇帝会在一干宦官的怂恿下弃都南避,再然后,或许用不了一年,或许要再过上十年二十年,天家也就改了。气数已尽,无力回天。


他还记得一些记挂着的人。苏沐橙嫁了人后就跟着夫家迁往了蜀地,那里易守难攻,大抵无碍;叶秋早已在他劝说下辞官,携家归隐,也是无事;喻文州位高权重,又得小皇帝信任,届时必会随之南迁;他父母皆已入土,葬于祖籍燕北之地,不会被惊扰;唯有那个人的父亲,唯有那位丧子丧妻多年的老人,告老后孤身留在了凉州,临行前他派了人送他南下,可他知道,他不会走,就像他的那个儿子一样。


征战二十载,他早已看淡胜负荣辱,生死也置之度外,然而此刻,茕茕倚靠在茫茫戈壁的一角,他的心里却开始涌动着一种无法遏制的情感,让他多年不见的眼泪滚滚而下。


当年黄少天战死的时候,是否与他现在的心情相同?


叶修并不是在悲伤或者难过。从当初的屋顶,他将那份空白委任状交给黄少天之时,他们两个人就已知道马革裹尸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只是其中的艰辛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判。


如果最险恶的冷箭来自于背后,最隐蔽的陷阱出现在身边,它们所带来的疲惫和伤痛远胜过塞外胡刀在皮肉上割过。


多年朝政衰微,这个王朝给予驻守各地军队的信任如同残霜一般稀薄。而事实上,若非最悍勇的西北军一直在叶修和黄少天手中,加之还有在辽东经营已久的安东都护周泽楷,两者互为犄角之势镇守边陲随时可以南下,怕是整个南境就要和北地划江而治、各自为政了。也正因此,如何叫那垂垂老矣的天子对手握如此大权的人不心生提防?他们固然不是恋权之人,但皇帝想要,叶修和周泽楷能给吗?如果给了,即使是过去年富力强之时也只是才能平平的皇帝没有余力驾驭,这大权又会到谁的手里?一旦皇帝殡天,又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对于这一切,谁心里都清楚,却偏偏谁也不能改变,也不能让步。


原本最坏也不过这么僵持下去,无非是拼谁活得久些,或者遇到连续灾年天下大乱谁都别想活。可眼见西有鞑靼野心勃勃,东北有靺鞨跃跃欲试,西南诸镇的心思便活泛了。那些人并没有改朝换代一统天下的雄才和壮志,他们只想裂土为王,而外族觊觎的是中原,如此双方一拍即合。


然而对他们而言最大的绊脚石无异于叶、黄、周这三位名将。于是他们便先从周泽楷下手,一步步除去他的势力。


彼时与周家渊源颇深的江波涛正官至刑部左侍郎,被设计牵扯进事关人命的徇私案,加之后宫正得宠的丽妃收了西南进献的大笔贿赂,在已经变得疑神疑鬼的老皇帝耳边吹足了耳边风,虽然查无实据,江波涛还是遭了嫌恶,被打发到太仆寺管车马去了。


趁着王杰希和张新杰先后外放徐州和宣州,喻文州在鄂岳湖南奉旨巡查,而韩文清又早在年前便辞官了,很快安东副都护孙翔便被朝中伺机而动之人找着错处,弹劾他结党营私,在军中排除异己。自先帝以来,朝中党争越发剧烈,政令常不出御书房,今上年幼之时曾饱受党锢之祸,处处受制于人,后来临朝日久,收回了一些权力,便深忌官员结党。因此一听说孙翔拿军权奉私,竟是毫不听人劝谏便下旨褫夺孙翔官职并押解回京受审。


圣旨到了幽州,被探得风声的周泽楷拦了下来,直接称其为矫诏,将宣旨官员斩杀,事后又派人请罪,辩称自己得到的情报有误,也是失察之罪,甘愿和孙翔一起自降三级,去前线戍边。


老皇帝被气得发抖又无可奈何,下令断了给安东都护府的一切供给与薪俸。那边也硬气,即使缺粮少衣也没有服软,靺鞨人趁机入侵,高丽人出现骚乱,都被强势镇压了下去,更让一群等着看好戏的人无话可说。


然而周泽楷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虽然多年来他早就着手将周家北迁,但故土难离,更遑论是从江南水乡到燕北塞外之地,于是除了搬离的本家,留守南方宗地宗祠的周家几个旁支在朝廷打压和其他家族排挤下最终悉数败落覆灭。这也使周泽楷和朝廷相当于撕破了脸。


在周泽楷和朝廷两败俱伤离心离德之际,西南几个藩镇勾结鞑靼来犯,然后将行军计划和布防图泄漏了出去。喻文州回京后察觉有异,给叶修和黄少天紧急修书,而两人也对朝廷早有警觉,背后都留了一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鞑靼人对西南藩镇也没有什么信任,对于他们提供的情报并未全信,于是阴差阳错的,打算去碰碰运气抢掠一番的鞑靼主力就这么在通往一座商贸重镇的路上,撞上了当时带着一支轻骑兵抄近路要去和叶修会合的黄少天。


黄少天本可以远远避开逃走,但他无法任由那座防守薄弱却往来繁荣的城镇被鞑靼蹂躏。于是一声令下,“黄”字旗出,五百轻骑无一退缩。


鞑靼人见到旗帜,连忙报给了领军的鞑靼王子,那王子与几名心腹一商议,决定宁愿放弃抢掠甚至不惜被骗,也要抓住机会灭掉这个多年来在边塞声名鹊起的黄小将军,如果得手,还可以一报当年他们被黄老将军逐出西域的仇怨。


发现鞑靼人转了方向向他们而来,黄少天暗地松了口气,脸上的神色却越发严峻。几个求援的斥候已经派出去了,可如今叶修驻地远在近二百里外,最近的驻军所在城镇也有百里之遥,一往一返,最乐观的预计也要十多个时辰。这意味着他们这五百轻骑要在毫无依凭的荒原上和目测万余的鞑靼骑兵战至最后一刻。


为了拖延时间,黄少天下令全队以最节省马力的方式向最近的驻军城镇前进。那鞑靼王子也是狡猾,在发觉黄少天的意图后,派出一支脚程最快的精锐从侧面包抄,最终将黄少天等人拦截在了距离城镇还有七十里的地方。


彼时,收回望向叶修所在方向的目光,黄少天深吸一口气,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那个人正在等着他吧。环视四周,士兵们用渴望一战的眼神注视着他,这队人都是他的亲兵,每个人他都能叫出名字。远处鞑靼人呼喝着怪笑着,胯下雄壮的马匹难耐地踏着铁蹄,雪亮的弯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从背后取下银枪,在手中转了数圈高举过头顶,黄少天大喝一声:“儿郎们!列阵!”


五百轻骑闻声而动,集结成阵,战马鼻息咴咴,一片肃穆。黄少天静静注视着已经视他们为囊中之物的鞑靼人,突然仰头一阵大笑,面露狰狞之色,挥枪一指,高声骂道:“操你大爷的!上!”


“杀——!!”


一骑当先,如急箭飞驰,旌旗猎猎,如重云迫前,后面紧随的五百轻骑跟着他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像一把切金断铁的匕首,在潮水般的敌军中割开血色的缝隙。


然而人数的差距太过悬殊,从正午到黄昏再到入夜,黄少天身边的人越战越少,最后只剩数十人。鞑靼人见他们插翅难逃,索性不急于一时,将人团团围住停止了进攻,开始了劝降。


黄少天从来都不是个老实人,装模作样嘴硬一番然后要求给段时间思考。鞑靼那边应了,黄少天等了片刻便下令撕了布条裹上马嘴马蹄,摸黑带着人悄悄从早已观察好的包围圈薄弱处潜逃了。


等了两个时辰不见回音,鞑靼人这才发觉被他们跑了,连忙顺着痕迹追了出去。最后人困马乏的黄少天等人在黎明时分又一次被追上,这次距离驻军不过只有五十里之遥了,然而按照计算本该快到了的援军却依然不见踪影。


看了眼手中血迹斑斑的长枪,浑身的酸痛和疲乏提醒着黄少天他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身后士兵有的在伤痛之下已经在马上无法坐稳。黄少天抹了把额头的尘土和汗水,手嘴并用将长枪绑在了自己的手上,士兵们也跟着他将兵器捆在了手上。


远眺敌军,黄少天低声缓缓念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听得这句耳熟能详的诗句,那几十名军士皆抬起头,慨然相和:“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远远的鞑靼王子肃然起敬,微微俯身向这群悍不畏死的壮士献上他的尊敬。


“杀——!”黄少天再一次策马冲了过去。


刀剑相交,马嘶人吼,血花飞溅,矢尽弦绝。


大漠的阳光穿透层云,照射在狼藉遍地的战场,黄少天独自坐在马上,身边倒伏着无数身躯,风声中夹杂着濒死者挣扎的蠕动和呻吟。


鞑靼王子的头颅被黄少天提在左手,轻蔑一笑,黄少天将它一抛,环顾周围一时不敢近前的鞑靼人,亲昵地拍了拍身前战马的脑袋:“小叶子,你是他亲手养大送给我的,有你陪我,也算是和他共死了吧。”


黄少天言罢大笑一声,催马挥枪向鞑靼人冲去。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


一枪扎入腿中,拔出一蓬血色。


“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


一支箭矢飞来,利簇入肺,肩背一颤。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


一刀割过侧胸,皮肉翻开,白骨森然。


“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


一刀砍中后背,震出一口鲜血。


“方知黄鹄举,千里独徘徊!”


一根锁链勾住腰身,直拖下马来。


“方知黄鹄举,千里独徘徊!”


三把长刀一齐捅穿腰腹,一声轻叹。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塞外的风粗砺不堪,沙土在空中狂舞,遮天蔽日,不见远方。


流进伤口的泪水带来细微的刺痛,叶修皱起眉头,皱纹如同堆叠的山川般沉重,直到他艰难地撑着石头再一次站立起来。


一步,一步,剧痛让他仿佛行走在刀刃上,却又不得不走下去。他不能在这里倒下,至少不能坐着死去。


那场惨烈的战斗结束于他带领援军赶到前的几个时辰,撤离的鞑靼人没有带有任何一具尸体,包括倚靠着长枪在一片伏尸间至死不曾倒下的黄少天。


当时接到求援后一路急行军摆脱了几波阻拦的叶修从马上连滚带爬地跑向那人,最终只能抱着冰冷的尸体一声长啸。


那样一个鲜活的人,那样一个热烈的人,那样一个聪明的人,那样一个他爱的人,死在了包围中,死在了阴谋下。


在那之后叶修和喻文州一起搜罗了不少证据,交到了老皇帝手中,而老皇帝对于叶修和西南藩镇两边都不信任,宁愿维持着平衡,根本不在乎被牺牲掉的人。叶修发了狠,带着一队人马秘密入京,和喻文州他们里应外合进了皇宫,逼着老皇帝下旨削藩。老皇帝又惊又怒,一气之下病倒在床,叶修便派人守在了皇帝身边,亲自带着圣旨和人马去了西南,所到之处一片腥风血雨。


弹劾叶修目无君上私斩命官的奏折雪花片一样飞上皇帝的书案,喻文州微笑着一一看过,然后扔进了火盆,对几位怒目相向的老臣说道:“叶将军也是为了圣上好,如此良臣,岂可因他人妄言而论?何况西南遥远,文州忝为中书令,竟不知详情,那这奏折里言之凿凿如同亲见又从何来呢?还望大人们三思。”几位老臣瞪着身边刀半出鞘的侍卫,不得不忍气吞声。


处理了涉事的几个节度使后,叶修知道再不收手他就要被那些感觉受到了威胁的势力群起而攻之了,于是回了西北,再未踏入关中一步。


之后的日子过得如同只余黑白色一样飞快,又仿佛没有尽头般得漫长。一年一年,坏消息总有那么多,好消息却看不到几个。天灾人祸,民怨沸腾,这个庞大的曾经辉煌一时的王朝正在一步步走向末路。


送走了一个接一个的亲友,打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支撑叶修的,依然是当初他和黄少天一起许下的誓言。


叶修朝着东南方向一步一停地走着,黄沙漫天,什么都看不见。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五脏六腑都像摔移了位,痛得他一阵昏厥。他喘息着抹去沾在胡须上的血沫,又摸到了散落在肩上的花白头发,也不知若是泉下相见,那人会不会嫌他老丑,认不出他。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不敢深想,在那一刻,没有等来援军的黄少天知不知道是谁拖延了援军的脚步,知不知道他是被那些贪婪又畏死的人推出去的牺牲品,又有没有在期盼着,期盼着他叶修能够出现在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那年两人的初见,在绿意盎然的湖光山色间,桃红柳绿,烟波宛转,执剑的少年背着个蓝布包袱,眼睛明亮如星,踏着山路向他走来,嘴里唱着一支小曲儿: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当时的他,说了句什么来着?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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