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黄】昭昭(01)


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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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六年五月庚寅,太子薨,时年二十五。帝痛之,谥曰“康宣”。孝慈皇后哀至恸绝,帝封太子长子恭弘为承平郡王。太子仁德素著,及惊四方,皆闻丧而泣。


——《宁书·列传·康宣太子传》



嘉祐六年八月,京中连日暴雨,中秋未至而寒凉早起。


今日朝上皇帝心情似是不佳,格外寡言,只议了三两件事,便点了殿前副都指挥使叶修随驾。


众朝臣也习惯了这位出身显赫又年少有为的人物如此得蒙青眼,只有老同平章事出文德殿门时回头瞥了殿内一眼,神情晦暗。


大雨碰巧歇了几刻,像是厌烦了这天气,皇帝弃了步撵,只在一行人簇拥下往龙图阁走。跟在一旁的叶修抬眼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复又垂了视线,盯着脚下水迹犹存的石砖缓步而行,心中百折千回。


自康宣太子薨逝,皇帝便大病了一场,之后心思越发难测起来。康宣太子容资昳秀,允文允武,加之性情仁和而不失果决,朝野上下莫不敬服,然而天不假年,竟在初夏暴病,数日而亡。那几日间朝中惶惶,张皇后和太子妃以泪洗面,皇帝震怒之下,一干太医更是战战兢兢。然而直到太子入殓,除了东宫换了批宫女内侍,太医院革职数人,悲痛过度而病倒的皇帝再无其他动作,至今已两月有余。


常伴帝侧,叶修亲眼见过皇帝对康宣太子的疼爱和厚望,自是不信皇帝没有彻查太子之死。只是如今诸皇子皆安分得很,皇帝又半点意思未露,反倒叫叶修疑心起太子真的只是命该如此了。


“伯山告病多日,今当如何?”皇帝忽然转头问道。


“谢陛下挂念,家父昨日已可下榻,太医说再调养一月便好。”叶修恭敬答道。


“如此便好。”皇帝只回了四个字,叶修听在耳里却觉得重逾千斤。


待到了龙图阁,皇帝一进门驻足看了一圈,转头冲身边的刘常侍道:“他人呢?”


那常侍早起一直跟着皇帝,哪里知道。连忙转头召来阁外候着的小黄门,方知七皇子还在福宁殿侍疾。


皇帝蹙了蹙眉,末了叹了一声,吩咐道:“皇后那边自有人照料,且先叫他过来。”


一内侍领命而去,皇帝走到书案后坐下,招手给叶修赐了座,默然盯着他半晌,忽道:“朕欲使卿掌秦凤路军务,可否?”


叶修一怔,连忙起身婉拒:“臣资历浅薄,才学粗陋,秦凤路乃西北重地,臣深恐有负圣恩。”


“卿何必过谦,俗话说英雄出少年,怀德与你要好,他的眼光朕自然是信的。”皇帝露出了一个微笑,却不掩语气的悲痛。


想起昔日好友,叶修也不免有些哽咽:“殿下仁和,臣一日不敢相忘。”


阁内的气氛一时凝滞起来,原是侍立左右的宫女内侍,思及康宣太子,皆面露戚色。


皇帝又叹了口气,望着叶修欲言又止。


叶修虽还有些伤感也被皇帝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若是他再年长十岁,还是很乐意接下这委任的。奈何他今年才二十三岁,如今领着殿前副都指挥使这四品差事都嫌扎眼了,又如何跑去掌一路大权官拜二品呢?不提他人偏见,便是他自己也深知军务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容他纸上谈兵?


君臣正相对无言,便听得阁外传报七皇子已到。待皇帝叫人进来,便看见一个身着素色皇子服的少年快步走近,至案前行了一礼:“见过父皇。”


皇帝望着身形消瘦的儿子,劝道:“怎得又瘦了?我知你哀痛,然而见你如此自毁,我与你娘刚……又如何不悬心呢?”


七皇子闻言抬起头,眼眶顿时又红了:“儿知错,望父皇切勿挂心。”


皇帝转头看了看早低了头去的叶修,冲着七皇子道:“这位是叶卿,怀德定与你提过,快来见过。”


七皇子转向叶修,也不多打量便先行一礼,道:“少天见过叶指挥。”


“不敢。”叶修连忙避过,还施一礼,“臣拜见殿下。”


皇帝满意地看着两人,摆摆手让两人都坐下,复又说道:“我儿,犹记得怀德如你这么大时,已开始学着协理政事,诗书骑射也无一不精。”


“皇兄之资,少天不敢望其项背。”七皇子说得诚恳。


“你娘素来娇惯你,我也未拦着,如今不想已是惯坏了你,听闻前天你因饭食与个内侍赌气摔了块好玉?”皇帝摇摇头,制止了七皇子的辩解,“虽然长于深宫,将来总要参与政事,皇子还是知道些民生疾苦才好。”


叶修听到这里眉头一跳,隐约猜到了皇帝接下来要说什么。


“叶卿,”皇帝眼含希冀地看向他,“昔年怀德微服巡检两湖,你也曾随行,朕见回报,你行事皆是处处妥帖。这一次,朕便将少天交托于卿了。”


“陛下……”叶修还想推脱。那一回领头担责任的是太子少师和太子少保,而且当时康宣太子都已经二十了。何况巡检这种事历来是太子之责,如今冷不丁把年方十四的七皇子塞给他,这出行又是个什么规格和章程呢?


“叶卿莫要再推辞,朕现在正缺人手呢。”皇帝带了点暗示和威胁。


想起刚才皇帝的提议,叶修只好答应下来,陪皇子玩几个月总比执掌秦地要强一些。


皇帝满意了,便开始自言自语出巡该选什么路线。不过这路线当然不是皇帝一拍脑袋就能定下来的,他也只是随口说说,因此叶修端着一副专注面孔,心思却早不知神游到何处了。


一边坐着的七皇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恭恭敬敬听着他爹念叨,还偷偷掀了眼皮看了叶修两眼,复又低了头应喏不提。


待七皇子告退,皇帝这才婉转道:“叶卿,有件事朕得提醒你。”


“陛下请言。”叶修直觉不好。


“之前朕说小七被惯坏了,这可不是客气话。”皇帝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他比怀德小十一岁,他出世时怀德便已经进退有度了,加上老二老三他们也都稳重好学,朕也懈怠理他。偏他还嘴甜会撒娇,惹得太后皇后皆把他当眼珠子疼,越发管教不得,平日内宫里他所到之处鸡飞狗跳,叫他正经学个文章能学到房梁上去!唉,这次怀德骤然去了,他倒是听话了些,可也就面子上收敛了些哄皇后呢!谁知道以后会成个什么样子!”


叶修头埋得低低的,脸上无奈之色更重。皇帝在朝臣面前向来寡言,过去也就私下里康宣太子在时会随和一些。也不知今日怎么话多起来,一句接一句,哪里是在抱怨儿子,分明是在警告他以后对待七皇子要格外精心些!


叶修只好顺着他说:“陛下言重了,在臣听来,七皇子殿下分明纯孝,人知孝便知礼,自然只有越来越好的。”


皇帝顿时更满意了,又特意嘱咐:“此番你带他出巡,一干事务皆你做主。他若犯浑卿尽可管教,便是回来他告到太后跟前,朕也保卿无事。”


“臣不敢,臣必定竭臣之能,以护七皇子殿下安然,并体察到民情。”叶修绕开了管教,只说出巡的名义。他可不信皇帝的保证。


挥退叶修,皇帝盯着他远去的身影,笑了一笑:“倒是奇了,叶穆远那老倔驴怎养出这么个小狐狸来。”


一旁刘常侍见皇帝这段日子以来难得心情不错,不由凑趣道:“小人听闻这位叶指挥的双胞胎弟弟倒是个忠厚老实的。”


“哦?朕记得那孩子如今在翰林院吧?”皇帝捋了捋胡子,“两个都是好的。”


叶府中,叶穆远听了叶修的禀告,沉默良久,道:“我晓得你聪明,但这一回官家的心思你莫猜了。”


“为何?”叶修一愣,“此前可没有皇子出巡的先例。”


叶穆远看了看叶秋:”你来说说。”


叶秋冷不防被点了名,思考片刻答道:“儿子不知其他,只知道自来破例不会变成惯例。”


叶穆远摇摇头,咳了两声,推开侍女递来的帕子,道:“你们两个,一个太精,一个太迂,总有吃亏的时候。”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说道:“望父亲教导。”


“为臣之道,在知分寸。立储是国事也是家事,官家态度不明,你们就不能明。我忝居枢密使数年,官家信我用我,为的便是我的不猜。君心难测,可多数时候君心不用测,事事猜度反而会令官家怀疑你私心过重。”叶穆远叹道,“因此我脾气不好,他也不甚在意,因为官家清楚,我只做分内的事,绝无异心。”


叶修叶秋暗自揣摩片刻,心服口服。叶修追问道:“那此番出巡……”


“你在官家面前应对的不错,就照你说的做吧。”叶穆远说道,“但要多上心些,这次出巡,也关系到你以后的路。”


“儿明白了。”叶修郑重应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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