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前程

37.

南京联合政府临时办公大楼，一间新开辟出来的办公室，壁橱里码放着少量卷宗和书本，旁边象征性摆着个半人高的保险柜，但谁都知道真正机密的东西不会被锁在这里。

叶秋将钥匙放回口袋，脱了大衣挂好，绕着书桌转了半圈，没有直接坐下，而是打开了窗户，站在一旁点了根烟。

他还记得他决定应邀来南京之后，苏沐橙跑来问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离开杭州。当时这个曾经被他保护在羽翼下，如今开始担心他的小姑娘，差点被他的举动急疯了。

“你难道不清楚吗？陶轩去了武汉，正是你整顿嘉世的好时候。偏偏现在要你去南京，明摆着是联盟里和陶轩沆瀣一气，想要趁你不在方便搞鬼啊！”苏沐橙瞪圆了眼睛，声音又急又快，“我知道你不在乎权势，可要真被排挤出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别人难道会放过我们吗？我还好，大不了出国躲着，但你呢？你觉得他们会容你活着吗？！”

说到最后，苏沐橙眼圈都红了，语带哽咽：“我是不懂什么，不懂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谋划，我只晓得我不能再见到你出什么意外！”

见她着急，叶秋只得安抚她：“沐橙，事情哪里就到了那一步了呢？我说过之前在广州的那次并不是暗杀，我绝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的。”

他的保证苏沐橙并不肯相信，但有的事他还没有完全确定，也不好现在就对苏沐橙说，只好累她多担心些日子了。

此番来南京，叶秋心知肚明陶轩去武汉必定有别的目的，并不只是出访雷霆，结合此前微草越云的异动，以及张新杰透出的风声，估计陶轩是想要找个人将他取而代之，好自己真正地掌控嘉世。

若放在过去，叶秋必会全力一争，但经历了这一两年的频频失望，叶秋对嘉世的留恋已经被消耗得不剩什么了。

只是如果离开嘉世，没了实权，他能不能保住陆军总司令一职，又能不能从中一点点收拢全国的军政大权呢？

叶秋眉间紧皱，来南京看过之后，他发现联合政府虽然迁都南京，即便加上明年的修宪，想让联盟从各地初步收权，至少也需要五年，陶轩当然不会等他这么久。

因此，这难度太大了，他一时竟也没有多少信心，若是失败，那便真的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正沉思间，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叶秋拿了听筒，只听得接线员说道：“叶总司令，有位先生打电话找您，自称是您在北平的旧识。”

叶秋一愣。北平的旧识？他离开北平已有十多年，彼时尚且年幼，后来多年纷乱世殊事异，哪儿来的什么旧识？放眼整个联盟，更是没人知道他出生于北平。那这旧识莫非……

“把他接进来。”叶秋答道。

电话甫一接通，阔别良久却依然熟悉的声音顿时传来：“混蛋哥哥！”

叶秋一时没忍住笑：“干嘛呀，我们家老头儿最近闲得慌？”他一放松下来，口音里便带了京片儿。

“哼，你还知道爹心里惦记你啊。”那道男声愤愤不平，“跑了这么多年，音讯全无，你能耐的！”

“怎么音讯全无了？这不是该知道的你们都知道嘛。”叶秋依然带着笑。

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了下去，叶秋耐着心等着，半晌听见人问道：“你不打算回来吗？”

这次叶秋也沉默了，想了片刻叹了一声：“怎么回来？回哪里来？”

他语气沉郁，让听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不论如何，你现在在嘉世待着还有什么意思？”

叶秋轻笑一声：“我知道了。”

听他的口气似有松动，那人连忙补充道：“过些日子我派个人去你那边，你有什么需要就跟他说，如何？”

叶秋本想拒绝，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记得找个不扎眼的。”

“这我还能不知道？用得着你说？”那人不服。

“怕你借机打击报复，”叶秋握着听筒垂下眼睛，“毕竟当年是我把你给卖了。”

“你还记得你干过什么好事啊？”那人冷笑，“早晚你得一一还回来！”

叶秋笑而不语，最后轻声道：“谢你了，叶秋。”

那边安静了一瞬，突然爆发道：“去你的你还有脸这么叫我！”

电话啪得一声被挂断，叶秋放了电话，神情复杂。

他知道最后那人的斥责并不是真的恼怒，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罢了。一别经年，兄弟俩的每一句对话都饱含着若无其事和意味深长，血缘的亲近有，世事的疏离也有。

多年来功成名就，所有人喊着他叶秋叶总督叶司令叶帅，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要忘了，他真正的名字是叶修。

一开始并不是有意要隐瞒身份，然而时局动乱，笔名假名代号太过常见，他也就懒得纠正了，反而导致了这样的阴差阳错，联盟中也没人知道。别人知道与否并不重要，他倒是忽然有些忐忑黄少天知道了会怎么想，之前他也完全没考虑过。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叶修毅然走到衣架旁，取了大衣穿好。既然来了南京，他总该去拜访一下那位方副总督，听说近来那人过得不甚如意，叶修考虑着是不是该趁这机会雪中送点炭，毕竟方锐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如今叶秋联系上了他，就证明老头子还是愿意帮他，虽然以前执意跑出来闯荡最后还是要借助家中的力量，不免令人有些汗颜，但总归是一家人，何况叶修近来在考虑的事情是他不得不避开嘉世未雨绸缪的。

叶秋派来的人到的很快，叶修还待在南京折腾冯宪君呢，这个名叫伍晨的年轻男人就站到了他的面前。细细问过，叶修知道这个人在他父亲身边跟过两年，后来给叶秋做了秘书。

这次领了叶秋的命令过来，只说是让叶修当个隐形人搁在一边，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再叫他去做，他能联系上叶家在江浙沪一带的线。叶家当年离了北平之后搬去了香港一住至今，但在内地也有不少经营和关系，惊天动地的大事办不了，给叶修随时安排个出境倒是不费力的。

约定好联络方式，打发了伍晨先去杭州落脚，叶修知道自己的退路已经有了。他不是个安分性子，以前不能拿性命开玩笑，现在有了保证了，他就开始琢磨自己在离开嘉世前怎么着也得干一票大的。嘉世是他多年的心血他不忍心亲手毁了，但陶轩他们真的该结结实实地吃个教训。

这个念头在叶修回到杭州看见刚从武汉回来的陶轩时更加强烈。或许是此行顺遂，陶轩见到他脸上笑眯眯的，没有之前见到他下意识地蹙眉，不过眼里的恶意已经掩饰不住了。

叶修心里暗叹一声，知晓这么多年的患难情分是真的一点不剩了。

之后的两三个月国内的局势明面上平稳了不少，关税谈判进展良好，各国总算先后在协议上签了字盖了印，还象征性地退了些钱。一时国内群情亢奋，大呼主权取回之第一步胜利，往日里时不时的游行集会也少了许多。加之修宪会议在即，不少人对之抱着很大期待，这年的春节倒是过得一派喜庆。

如今嘉世无人可用，叶修捏着伍晨递来的消息，心知各大派系这个年过得并不好。

蓝雨背后那位的儿子离奇死在了一个戏子的床上，只能查出两个人用了些助兴的东西，约莫是药过了量。唯一的继承人死了，蓝雨老板岂肯善罢甘休？立刻疑到了喻文州头上，也不兴师问罪，直接抢起了权，而喻文州一反平日作风，针锋相对一步不让。

那次王杰希说愿意帮叶修和喻文州脱离掌控，叶修拒绝了，喻文州可未必真的不动心，再加上黄少天本来就有杀心，到此地步也不足为怪。叶修凭着只言片语，直觉这回动手的是黄少天，喻文州既然和微草有交易，也就顺水推舟了。

微草和霸图的边界处时不时还会有些摩擦，多是霸图挑起的。叶修上次把王杰希的事卖给了张新杰，对于霸图这样反复挑衅微草也在意料之中。霸图是想分散微草的专注。

轮回和百花则有些反常，他们本该专心准备着开春的修宪会议，然而两边却都在调兵遣将，若说是正常的人事调动也未免太频繁了一些，不能不叫叶修怀疑。

而嘉世，风平浪静，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一点危机，又像是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即使早就已经冷了心，叶修依然感到失望不已。

他已经和苏沐橙透了口风，没有明说，但保证了自己有退路，并且让她见了伍晨一面。苏沐橙松了口气，更专心地学起了财务，对嘉世的日常政务越发懒得管了。陶轩只当她耍大小姐脾气，自然乐得她不理事，忙不迭叫了别人顶了上去。苏沐橙看在眼里只当个笑话，她打定主意了，叶修若是离了嘉世，不管去哪里她都会跟着。

就这样，很快便到了修宪会议召开的日子。修宪委员会的委员们在年后就已经集结在了南京，专家学者更是年底就已经开始了工作。等到了正式开始修宪工作时，这次修宪的内容已经大体上有了轮廓。

叶修翻着刘皓派人送回来的草稿，冷笑了一声。各家协商出了这个，是当我死了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