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段的时候，我很难过

假如失去三天光明（中）

大约是心里面各种意义上那掩不住的得意让老天不爽了，隔天叶修醒来的时候一睁眼什么都没能看见。纯粹的漆黑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叶修愣了一下就明白他是真的看不见了。

他觉得自己大约是有点心理准备的，否则此刻不可能那么冷静。他花了三分钟时间思考人生：四个全国冠军，一个世界冠军，这辈子值了，攒的钱也足够他后半生做个米虫——反正他对物质生活要求很低。

所以他的未了心愿就剩下了一个。

为了世邀赛特意配的手机就在枕边，叶修并没有信心摸到正确的按键。他伸手去摸床头的电话，花费了一点时间，也顺便把玻璃杯扫到了地上。他不由在心中庆幸领队的房间是单独的，地上还铺着厚实的地毯。

触到听筒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落在手背上阳光的暖意。天真的已经亮了。

回忆了一下号码，他拨通了这家酒店的内线，在提示音响过两声后被接通，一个稍嫌吵闹的声音传来。

“都是良民，特殊服务的不要！”话音刚落对方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改了口，“嗯……no service，应该是这么说的吧？队长，是不是该用don't啊？……没呢，什么都没说，我就顺嘴了。无所谓，反正外国人听不懂。”

叶修没忍住笑，接道：“我倒是听懂了，少天大大拒绝得挺溜啊。”

“靠，老叶你打这电话干嘛？我还以为什么呢！不是有手机……”话说一半，黄少天忽然一滞，“你的眼睛……”

叶修心里暗叹对方的敏锐，说道：“你过来一下，一个人过来。”

他刚挂了电话不到十秒，房门就被人砸得乒乓响，夹杂着黄少天的叫嚷：“开门开门，你怎么回事啊？”

“闭嘴！”叶修有点郁闷，他只是想第一时间安静地跟黄少天说件事儿，可不想被人打扰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黄少天真的闭嘴了，也不砸门了。叶修从床上爬起来，思考了一下方向，探出手摸到了墙，然后扶着墙下了地，也不管拖鞋了，赤着脚一点点挪到门口。在这短短的几米路程中，剩下的只有漫长的沉默。

等他摸着门把手开了门，估摸着人正看着他，便往门后让了让，道：“你先进来。”

黄少天确实在看着他，看着他曾经深邃的眼里如今不知该落在何处的茫然视线，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就往外拖。

“少天，少天！你等等！”叶修用另一只手按住他手腕。他知道他要带他去看医生，可有的话他想提前说。

“你到底想干嘛？！”黄少天眉眼一竖，摔了他的手，一句话吼出了压抑不住的怒意和恐惧。

叶修看不见他的表情，一时有些愧疚，将他拉进房间关了门，缓下口气说道：“少天，你别急。”

“我急什么？瞎的那个自己都不急，轮得到我上赶着着急？有屁用啊！”黄少天气得发抖，“要是昨天，要是昨天……”

“少天！”叶修感觉到了指尖传来的战栗，忍不住将对方抱进了怀里，“你听我说。”

这不是两个人的第一次拥抱，然而显然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意义。用那个俗套的比喻来说，就像是终于找到了长久以来缺失的那个宝物，满足的同时便再也不想放手。

身高相仿，黄少天的下巴轻松靠在叶修的肩上，胸膛贴着胸膛。他不知所措的双手握紧又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所以……”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叶修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妈的。”黄少天闭上了眼睛。

难得安静的拥抱已经说出了太多心底的情绪，因此黄少天推开叶修时显得有点不耐烦：“现在你肯去医院了吧？”

知道对方其实是脸皮薄，叶修凑过去卖了个萌：“少天大大，残疾中老年人求关爱！”

“要不要脸啊！”黄少天笑骂了一句，“别胡说，往后你看不到本剑圣的英姿可不行。”

两人商议了几句，觉得这事儿早晚瞒不住，再加上身在异国他乡，单凭他们两个人说不定连医院的门都找不着。既然真有困难，还是找组织的好。于是黄少天便自告奋勇地叫上队医，一起找带队的领导打个报告。

队医也是个荣耀迷，乍一听说叶神真看不见了，差点当场哭出来，三十多岁的爷们儿，拉着黄少天的袖子就红了眼睛，不停自责自己没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怪自己昨天没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黄少天劝了几句之后就再也说不出那些不痛不痒的安慰了。在得知消息最初的惊怒之后，直到此刻，被队医这么一哭，他才仿佛真正回过神来，然后被如水的恐惧和难过所淹没。

虽然叶修刚刚表现得很轻松很冷静，可是对一个正常人来说，突然失明是一件多么可怕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黄少天还记得他小时候有次玩游戏，蒙着眼睛捉人，那条红领巾在他脑袋后面打了个死结，扎得很紧，遮蔽了所有光线，他站在草坪上，听着小伙伴们嬉笑的声音却怎么也抓不到人，然后不小心被块石头绊倒，磕破了膝盖。摔得不巧，他流了很多血，小伙伴们被吓到，呼啦一下就都跑了，尽管他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去叫老师了，可当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地上，怎么也解不开那死结，也扯不下那条红领巾，只能抱着疼得钻心的膝盖，以为没有人会救他而啜泣时，那一段的黑暗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现在他是个成年人了，当然不会因为叶修暂时失明就觉得天塌地陷，可他却能想得更多，更远。不幸中的万幸，他们已经赢得了世邀赛的冠军，叶修也在第十赛季之后就宣布了退役。可是叶修还不到三十岁，他的另一段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是暂时失明自然无碍，可如果不是呢？叶修以后的道路该如何走？而他又会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叶修在发现失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他表白，一方面说明了他在叶修心中的重要性，而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叶修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惶恐呢？那一句“残疾中老年求关爱”，叶修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来的呢？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队医看见一言不发的黄少天，想起叶修和黄少天私交甚笃，忽然明白对方的担忧只会比自己更多，连忙不再说话，赶紧和黄少天一起去见领导了。带队的领导一听也是一惊，早在国内他接下任务之时，就已经知道了叶修的出身，现在知道这位重要人物出了状况，更是关切，毫不犹豫地批了条子，派了随行翻译和司机跟他们去医院。等几人一出办公室，他立刻给北京打了电话，又去联系了大使馆，务必保证一切通道的畅通无阻。

对于这背后的安排黄少天当然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从酒店出门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非常顺利。司机接了个电话就将他们送到了苏黎世最好的医院，翻译打了个电话就替他们预约到了最好的医生，他们甚至没有等待，在走进医院之后便见到了仿佛正在等待他们到来的医生。

黄少天并不敢多说话打扰了人，只趁着白胡子蓝眼睛的医生正在通过翻译和队医确认一些信息，凑到叶修耳边感慨道：“没想到在外国看病比中国容易多了！都不用排队挂号哎！直接预约一下就可以了！”

叶修听了挑眉，他倒是猜到了这么顺利的原因并不是外国看病真的容易，只笑道：“你应该感谢组织才对。”

见叶修还笑，黄少天也忍不住跟着他笑了出来，也放松了些，虽然没能明白叶修的话，但也高兴这样的好兆头。希望不是大问题，他再三在心中许愿，哪怕他不信鬼神，也还是忍不住把观音耶稣佛祖之类的全求了个遍。

他这边不吱声儿，叶修还真挺不习惯，把手探出去摸了摸。见他摸了一手空气，不知道他想干嘛的黄少天心里又是一酸，连忙伸手接了过去，低声问他怎么了。叶修够着人手了，便抓住了不放，也不回答他的话，直接从五指缝里给扣住了。

黄少天一愣，抬头茫然地看了眼叶修，一转头就瞧见翻译和队医早停了说话，此刻正表情微妙地看着他俩，连那外国医生也含笑看过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叶修给出柜了。

“次奥你！放手放手放手！”黄少天下意识地想甩。

“就不。”叶修哪怕看不见也知道黄少天这么大反应大约是因为被其他人发现了。

“你！”黄少天刚要发飙，视线落在叶修的眼睛上，忽然就偃旗息鼓了，“靠，算你狠。”他转向另外三人，理直气壮地喊道，“看什么看？没看过谈恋爱啊？赶紧看病啊！”

翻译和队医对视一眼默默转头，决定还是不把这句话翻译给医生听了。

一系列的检查过后，折腾了足足一个小时，眼底血管造影有荧光积存，神经上皮有脱离和断裂，玻璃体未见出血，眼压偏高但仍处正常范围内。医生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中心性浆液性脉络膜视网膜病变，这么一长串医学名词从他嘴里说出来连翻译都有点懵逼，连忙掏出手机查单词。黄少天紧张地看看医生又看看翻译，直到翻译查出了中文病名还补了句“网上说可以治愈”，才彻底放心下来。

叶修听了笑了笑，拍拍黄少天的手背说道：“我说别急嘛。”

黄少天盯着他，心说你根本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急多难过，想开口骂人一眨眼却有两颗豆大的眼泪滚了出来，啪嗒一声砸在叶修的手背上。黄少天大囧，一抹眼睛发现眼眶也没什么湿意，仿佛那眼泪是天上落下的雨水一般无迹可寻。“喂，你别误会，刚刚那是鼻涕，鼻涕啊！是被你气出来的，怪不到我！”他一边解释一边凶狠地瞪了翻译和队医一眼。

“你五岁吗？还往外喷鼻涕？”叶修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靠靠靠！这还不是怪你吗？鼻涕要喷出来我有什么办法？吸回去吗？”黄少天毫不犹豫怼回去。

“好好说话，我还想吃午饭呢。”叶修一脸嫌弃，“快擦掉。”

“你丫等着！现在你是伤患我不跟你计较，以后跟你算账！”黄少天抽了张纸巾胡乱擦了两下。

翻译和队医再一次对视一眼默默转头，开始询问医生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和注意事项。

等黄少天一手拎着一塑料袋药物一手扶着叶修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就看到国家队所有人正站在外面，神情紧张又担忧地张望。看见几人走出来，大家顿时围了上来，想问又都有些顾忌，一时间竟没人出声，苏沐橙更是眼巴巴地看着黄少天等他公布结果。

叶修没察觉，歪了歪头问黄少天：“怎么停下了？”

黄少天嘴角一扬：“你猜？”

TBC.